计划生育时代的回忆与反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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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出生的时候是 1983年,已经开始搞计划生育了。不过我是老大,所以并不在计划生育限制的范围内。我两个妹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,她们都是属于超生的。我二妹86年生的,那时计划生育政策没有那么严格,她出生得还算顺利。三妹出生是 88 年,那时候形式非常严峻,我妈怀三妹的时候,肚子稍微大一点就基本不敢出门,如果被哪个发现看见了,举报到干部那里,是要拉去流掉的。
三妹出生是夏天,那年天特别热,我妈为了不让人看出来,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。我们家那时只有一间房子,一张床,爸妈我还有二妹都挤在一起睡,虽然天天挨着我妈睡,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她又怀了一个小妹妹。有一天我在外面和小伙伴瞎玩,隔壁五姑看见我说,龙龙你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妹妹。我以为她骗我的,没有搭理她。玩到快晚上,回家发现我妈躺在床上,头上包了一块大手帕,床边坐着我们哪里著名的接生婆,我才相信果然生了个妹妹。
三妹出生之后,因为是超生,首先要解决上户口的问题。我有个隔房舅舅,是大队干部,我爹想请他帮忙解决,用麦子换了几斤面买了两包白糖送他家。过了两天那个舅舅来找我爹说,给你想到一个好办法,就是把你老三抱给人家,说找到一个隔壁大队单身汉愿意要我三妹。他劝我爹说,反正是个女娃,又不是儿子,何况你已经有一个女了,没有必要再留下一个。我爹气得破口大骂,说我能生就能养,让他滚远点,这个舅舅灰溜溜地走了。舅舅走了第二天,大队上计划生育干部就上门了,堵在我们家门口说要罚款。我爹说没钱,人说没钱就要把孩子抱走,我爹横眉怒眼,抄起一根扁担堵在门口吼道,我看今天哪个龟儿子敢进老子的屋!那几个干部见我爹凶神恶煞的,只能暂时作罢。后来的日子里,时不时有干部上门来催缴计划生育罚款,我爹也并不总是在家。我妈没有办法,最好翻箱倒柜,三块五块,十块八块,每次多少给点。那时我爹经常在外面做蛋生意,就是把乡下的蛋,贩到城里去卖,家里经常有点钱,每次都还能够应付。
我亲眼见到隔壁生产队一家人也是超生,交不出钱,大队干部小队干部乌泱泱去了一堆人,把他家猪牵走。干部也不避讳,几个人直接牵去大队部,杀来吃掉了。
计划生育罚款没有标准,没有上限,没有尽头,也没有发票和凭证,自我记事起,我们家就在交计划生育罚款。有一次集中整顿计划生育问题,把全村所有的妇女拉到大队部学校操场上,操场中间有一个几块破石头堆成的一个乒乓球台,让妇女们一个一个上去批斗。那次好像是乡里来了干部,村干部为了积极表现,用大喇叭一个一个点名,让老实交代超生几个,罚款什么时候交,有没有结扎安环,有没有绝经等等。小孩都不知道什么事,围着看热闹,他们就一边看着自己的妈妈在台上被批斗,一边在旁边嬉戏打闹。这其中的妈妈,包括我妈,其中小孩,就有我们三兄妹。批斗我妈的时候,村长肖文进用大喇叭厉声斥道:老实交代超生了几个!我妈昂着头不吱声。又呵斥道:再不交代,把你男人抓去牢改!我妈有点害怕了,确实有的人家又穷又不配合,男的被抓走。她小声说两个。肖文进怒道:你还想哄我,哪里才两个!他往四周望了一下,居然认出在旁边看热闹的我和我妈妈,然后对旁边的人说,把她这三个龟儿子崽崽提起来,让她数一下是几个!然后我和妹妹就被人一把拧着,甩到乒乓球台上。被扔上台的时候,我还没有来得急反应,两个妹妹被吓得哇哇大哭。我见妹妹哭,我也想哭,但始终没有哭出来。肖文进又问:到底是几个? !我妈细声地说,三个。我妈和村干部都没有搞清楚,我计划内的,不算超生,只有两个妹妹才是超生的,然而批斗的时候,也管不了这些细节了。然后又是批斗了一番,接着是下一个。
我妈批斗完之后,准备带我们三兄妹回家,我看还没有批斗完,还想继续看热闹。我妈气坏了,把我一把抓过来就往屁股上打,一边打一边骂,让你龟儿子看!让你龟儿子看!不好好带着妹妹在屋里到处乱跑!我还没有来得急反应,她自己想哭了起来。趁她不注意,我一溜烟跑开了。我妈一边哭骂到,生你这些龟儿子崽崽来做啥子,生来让老子在这里挨批斗!然后一边哭骂一边带着妹妹回家去了。我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看批斗。批斗到后来,有一个四大八小的女的,是一个哑巴,智商也有点问题。她被拉到台上的时候很茫然,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。肖文进好像不知道她是哑巴,见她反复问都不说话,以为她故意对抗,冲到台上去抓住她头发,狠狠扇她几耳光。她被打得披头散发,鼻血直流,先是哇哇叫,然后呜呜哭。旁边有人求情说,她是一个哑巴,并且有点哈(傻)。肖文进非常生气骂道:你说她哈,她居然晓得干那事,像老母猪一样,一窝一窝地生,生他妈四五个!
那天批斗一直从中午批到天快黑了,然后一个穿着中山装模样的人,据说是乡干部,把喇叭接过来讲话。他的声音比肖文进还大,说了一些什么政策之类的话,还是说计划生育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大家之类云云,然后开始怒斥说我们村的人“扯得很”(就是很不听话),超生最严重,要狠狠收拾等等。
我们村大约真的是超市比较严重的吧,普遍家里有三四个,多的有四五个。我后来到镇上读中学,那些镇上的,还有那些比较听话地方的,一般只有一个,最多两个。我后来考上大学,还读了硕士博士,很多年都很少回家。二妹自己在广东创业,后来嫁给一个温州人,留在了佛山,也很少回家。被我爹留下三妹,论本事她是我们三个里最差的,但三妹在老家照顾和陪伴父母,是我们家最孝顺和贴心的。很多年之后,大家在家说起这个事,我爹都说当初幸好没有把她送人。多年以后我回到读中学的那个小镇,走访了一些同学家,发现越是孩子当初成绩好有出息的,离家都越远,只留下父母两人在家四目相望。
还有一个同学,她爸妈卖水果供她读了大学,她成绩很好学了医学,上大学我们也没了联系。有年回家,我见她妈还在街口卖水果,我上前打招呼,她已然不认得我了。我说是小林的同学某某,她说有点印象。然后问我做什么,我说在北京打工。她说小林后来读了博,然后出国。她叹道:你们虽然在打工,还可以经常回家看看,小林读了书出了国,已经多年没有回家了,早知道当初应该多生几个,或者不应该让她读你那么多书云云。我想安慰她说女儿有出息是好事,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。
张小龙2023年6月6日于北京温榆河公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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@张滚龙在熬鸡汤